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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春秋】痛苦刚刚好(小说)

日期:2022-4-18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
(一)

我爸剃了光头,揣了借来的八百块钱,背上我妈备好的一面袋馒头,又和我踏上了求医之路。临走时,我妈低眉拉着我的手,却不看我。我妈不说话,温热的泪水滴滴答答打在我的脸上。

我忽闪着膝盖和屁股,想站直了,像从前那样低头看我妈。我试了很久,说:“妈……妈,我身高一米八……”

“走吧。这袋馍吃完,你的身高依然是一米八。”我爸消瘦的身体逆着北风缓缓前行。

秋要深了,我也哭了。我模糊着双眼,嗅着我爸的体温一瘸一拐地疾走着。

“嘿,看!背鼓的!”一群半大小子嘻笑着打来了土疙瘩,可我的鼓无论如何打也打不响。真是报应呀,几年前我也对村里那个老背鼓的干过这些。

“打吧!要能打响我的鼓,我给你们发现钱!”我吼了一声,这群小子都呆了,他们目送我们远去。

事情是这样的。我家有个果园,种着红果(山楂)和葡萄。每年红果和葡萄一挂果,四下村子里的那些半大小子总来偷。最可怕的还是人家时间观念发达:什么,都要二十一世纪了还让爷儿们一个一个摘吗?浪费时间就是慢性自杀,直接将果树枝拿下!那果树怎么受得了?因此,我爸就派高考落榜的我去看守果园。

那天,我在一颗十多岁的红果树上睡着了,睡梦中,我只觉树摇枝颤。刚一睁眼,我就着陆了,还好,我是用屁股着陆的,不然就惨了。我揉着屁股看那些半大小子跑。我决不再上他们的当了,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调虎离山呢!真不知历史是怎么搞得,非说三十六计是孙子写的。难道十多岁的孩子不看动画与悟空了,都攻读兵法了?

打哪儿后,我就不敢上树了。有一天,我坐倚在树根下仰头看树叶上破碎的天空。看着,看着,我就入了梦,而且是噩梦。我忍着剧痛,藏在了一间窑洞里,窑顶有个巴掌般大小的窟窿,一股月光插了进来。那光,幽幽浮浮,鬼魅阴凉。我慢慢地朝那股光爬去,到了跟前,我伸出双手,攀住那光,爬啊爬,爬啊爬,就爬出了这个时空。

突然,有一束强光打在我的脸上。我眯了眼,伸手去挡那光。啪、啪、啪,响了三声,我的脸先热又辣再疼。我像虾米那样弓着腰,把脸扭到肩膀后面,冲着那光像捕食的蛤蟆般跳着。

“二子,你的腰咋了?”是我爸的声音。

我慌忙丢开那光,把腰塞进墙角,说:“不咋的。”

我爸冲过来,一把拉起我,踩住我的脚,用一双铁钳般的手夹住我的肩膀往上扳。我爸边扳我,边像被吴军擒住的关羽那样喊着。我疼,也像怕打针的小孩那样哭喊着。我爸听到我的哭喊声,才惊醒过来。醒过来的爸依然疯癫着,他拉上我就走。窑外的月光散了一地,我追着我爸的影子跑啊跑,跑啊跑……

我和我爸跑到了镇上的医院里。医院里只有门诊大厅亮着一盏灯,那灯光朦朦冥冥。我爸把我放在朦冥中,自己跑进走廊。我爸边跑边喊:“医生!医生……”我爸跑到走廊东面,那回声就从西面传来。跑到西边,那回声就从东边传来。

我爸见没人理他,就一扇门,一扇门地拍打。我爸拍打到第十扇门时,第十一扇门上的玻璃亮了,门后探出半颗脑袋来。我爸忙揪住那人,说:“快救救我娃!快救救我娃!我娃腰驼了!”那人扯开我爸的手,瞧瞧我,说:“这病你得上大医院去,找我们也没用!”那人说完,打个哈欠,退回屋里,门上的玻璃又暗了。

我爸又拉着我跑回家,撞开家门,喊:“娃他妈,钱呢?钱呢?”我妈正要开口问话,她一瞥见我,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施了定身术。我爸又吼:“呆啥,快拿钱!”我妈应了声,滚下炕,走了三步,被门槛绊了一跤。我妈爬起来,飘到厅门后的白面缸前,掀起缸盖,摸出一卷黑色的东西。

我爸抢过那卷东西,塞进鞋里,边推车子边把我拉上车后坐,说:“走!”我妈也追了上来。这时,月亮已经落了。黑。我啥也看不见,我的屁股也不由我了,颠上跌下,又上去。我爸的喘息声拉得很长,吁,吁……

吁到了大医院,天已经亮了。大医院的规矩我们知道,要先挂号。我爸从鞋里掏出那卷东西,一圈圈拆开,有几股儿白面无声地落下,在水磨石地板上堆成几个白点儿。我爸把包钱的黑色食品袋装进口袋,点起了钱。最下面那张是一百的,红红的;一百的上面是四张五十的,绿绿的;再上面有九张十块的,七张五块的。

排队挂了号,我爸拉着我上了二楼,来到脊椎外科。有一个六十来岁的男医生,看看我,问问情况,说:“先去拍张片子吧。”

我爸把拍好的片子递到医生眼前,医生瞥一眼片子,说:“再去做个心电图。”我爸问:“做心电图干啥?”医生揉着太阳穴,说:“看看有没有压迫到心脏。”我爸又带着我做了心电图。医生瞥一眼发黄的纸上的曲线说:“再化验下血尿。”我爸问:“化验血尿干啥?”医生瞪一眼我爸,啪嗒啪嗒刷新着面前的电脑说:“你不化验我没法看。”

抽了血,接好尿,我和我爸在门诊大厅等着。这时,我妈也浑身是土地赶来了。我妈怀里抱着一袋面包和一瓶绿茶。我妈盯着我的脸,挨着我坐下,扳了块面包送进我嘴里,又把红茶的瓶口贴在我嘴上。我吃不下,觉得面包太咸,红茶很苦。

化验好血尿,我们把单据送到医生面前。医生翻看了一遍我的片子,心电图,化验单,说:“哎。我治不了。”

我盯着医生,不由忆起了村里那个老背鼓的。那天,老背鼓的死了,他弓在棺材里,有几十只手压着他的大腿和肩膀。众人朗声齐喊,一、二、三,只听咔嚓,老背鼓的就直了。可老背鼓的那“鼓”是天生的,而我只不过是在果园潮湿的地里睡了一觉。有他说得那么邪乎?

我爸先点点头,后又拼命地摇着头。我妈只是眯眼睛啜泣。这是整年,整月,整日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遇事惯用的技俩。

“不行,上省里去看看。我先给娃开点止痛的药。”医生说完,刷刷地写了一长串认不出是什么字的药单。我爸手里捏着药单,拼命地点着头。我爸取了药,手里只剩下三块钱了。

回家的路上,我又想,我是在灾厄中长大的。记得我每次动完手术,也记不清动了多少次了。我爸黝黑的脸总会变成铁青,然后哆嗦着说,这次又流了一脸盆血。那时我正好笑话我爸,什么?一脸盆血?爸,你又胡说了,就我?划个尺余长的口子往出挤,也挤不出一脸盆血!

每次,我爸都只是木讷地笑笑。我从出生到现在,几乎年年要病一场。病得久了,就有人说,不会是造了什么孽吧!是呀,是呀,人家说得对!是得好好反省,别是老天爷在惩罚我!据说,老早以前,那谁家的孩子就很刁。跑到庙里的菩萨身上拉了一泡屎,回到家就肚子疼,最后疼死了。

可我们村没庙,这在菩萨身上拉屎的机会自然是没有的。呀!这偷盗的事我是常干的!张家菜园拔棵葱,李家墙头摘些瓜,然后捡两块砖头,支口破锅野炊倒是常有的事。但问题是,这活都是我们一群人干的,为啥只报应我一个人啊?

再有就是在草丛中逮只青蛙,下河摸条鱼,搬些螃蟹玩玩。为什么叫搬呢?因为那螃蟹都在河里的石头呀,柴草下面安家,所以呀,要生擒它们就得搬开石头呀,柴草什么的。也不吃,就是玩玩,莫非因此而犯了杀戒?

也不可能。因为后来有了“电鱼”这职业,他们身背电瓶,把电棒伸进水里,只“嗞嗞”几声,任你是鱼老子,龟孙子都只有翻白眼,露肚皮的份。那电鱼人也不挑剔,男、女、老、少统统一网打尽。那年“电鱼”成风,能挣钱大家就抢着干,人们顺着小河一遍又一遍地电鱼,那鱼就绝了。还有人一不小心电出一条国家二级保护动物“娃娃鱼”呢!而且还上了电视,成了名人。

鱼绝了,城里人就吃青蛙。于是,到了晚上,满地遍野都是抓青蛙的。工具极其简单,一把手电,一条蛇皮袋,手电光只要照住青蛙,那它就等于上了餐桌了。吃呀吃,村里就听不见呱哇呱哇声了。

(二)

“二子,累吧?”我爸挨着我坐定说。我看一眼我爸花白的八字胡,忆起了前几天我爸墨色的八字胡,我懂了从来不剃光头的爸如今的光头。我眼窝里潮热的湿一阵阵袭来,我转过头,车窗外的夜色匆忙地擦过我的鼻尖。这是我唯一能做的。我一直都在想,如果我爸是软蛋,不坚强,那么他的命运会不会好点儿呢?

盒饭的叫卖声响在了耳边,我爸说:“来一份!”

我慌忙拦住我爸,说:“爸,盒饭现在十块钱,下次过来时会是五块钱,第三圈过来时只要三块钱!”

“会凉的。”我爸付了钱去打开水了。

“有没有人上呀!有没有人上呀!”有一个十七八岁的长发少年,轰轰烈烈地叫喊着。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红衣女子,她身材瘦长,衣着朴素,清素的面容卑微地笑着。她泛白的,无光的眼直视着前方。她苍白的手紧紧拽着长发少年脏破的衣服,好像极为担心那脏破衣服会猛然间消失似的。

“没人上,走着!”长发少年一如既往地笑说。他们起行了。我明白过来了,长舒一口气,默默祈祷他们快些离开。因为我爸回来了。我爸会功夫,绝招是能在顷刻之间卸掉你的一条胳膊,半条腿。打我记事起我爸从未遇过敌手。最要命的还是我爸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人物。更要命的是我爸他学艺不精,只会卸,不管装。这些年我爸吼一次,家里就穷一截。我爸每次吼完后,总是要给被打的人赔些钱的。每次赔完钱我爸都要在全家人面前忏悔:“不管了,天塌了也不管了,以后我也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!”但是,下次遇到不平之事我爸照旧出手,绝不含糊。若是我们埋怨我爸,我爸会涨红了脸,愤愤不平地说:“不管行吗,气死人!”

“嘿,别走,我要!”有一个尖嘴猴腮的人跳起来说。

我爸铁青着脸,腾地站了起来。我知道,我爸要出手了。我爸拽住尖嘴猴腮的人的胳膊,说:“出门在外,还是悄悄地呆着好。”

“吃饱了是吧?”尖嘴猴腮的人推了我爸一把,跟着红衣女子进了厕所。

一忽儿,尖嘴猴腮的人又从厕所里出来了,他颤抖着手,燃起烟深吸了一口,说:“假的,她的一条腿都是假的!”尖嘴猴腮的人话音一落,闹哄哄的车箱内顿时传来疲惫的火车甩出的况且、况且声……

我顿时预见了我那悲惨的未来。我似乎孤仃一人处在了千里雪原之上,没有色彩,没有方向,没有温度,我的目光没有可以落下的点。

尖嘴猴腮的人说:“她不收我的钱,她说她要站着挣,绝不跪下要!”

我又预见了父母那悲惨的未来。当她们老得哪也去不了了,爸想喝口廉价的酒,妈想吃几口香甜的瓜果。那时,我能卖掉身上的哪个部位呢?

此刻,我想随风遁入海那边。

此刻,我想化回尘埃中的某一粒。

此刻,我愿是一丛荒草中的某一棵。

此刻,我愿是我爸愁容间的那支烟。

此刻,我愿是我爸唇间的那口酒。

此刻,我愿是我妈指间的那颗瓜。

此刻,我愿是我妈发间的那抹黑。

此刻,我愿是盲女手中的一块钱。

此刻,我愿是……

(三)

军绿色的机车在黑暗向黎明的缓冲中缓慢地停了下来。瞬间,站台上热闹了起来,迎来的,送往的,到家的俱欢矣!那紫发青脸的少女,笑盈盈地跳上彩发少年的背,彩发少年欢欢喜喜地赶起了路:“想我吧!”

“才不呢!呵呵……”

那中年汉子玩似的提起女人的超大提包:“饿吧?走,先吃饭!”

“外面的饭菜贵,还是回家自己做吧。”

“就吃一顿,还能吃穷了!”

“还是回家吧。”

我爸低头拍拍提包,包是出来时新买的,有红有蓝,有棱有角。我爸深蓝色的衣服是洗过很多次的,有蓝有白,无棱无角。我爸的皮鞋是我穿剩的,既宽又松,又灰又土。我爸的回头率没有提包高,提包的回头率没有我高。

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城市,些许的尘埃,带泥的菜蔬和瓜果,断断续续的油烟香。我似乎期待着能发现什么?到底是什么呢?远处是模糊而陌生的人群,眼前是清楚而陌生的人群,我的眼神游移不定,我要找得是什么呢?我想,我只是想,这个陌生的城市可能会有我的一米八。因为我的一米八,我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城市。我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早上给某个陌生人一个浅笑。可是,谁又顾得上呢?我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卑微的过客,我颠簸地行过,留不下一缕气息,带不走一粒尘埃。

“回去吧。”女医生摘下眼镜,揉了揉疲累的眼睛淡淡地说。

我爸眨了眨眼睛,抬头望着天花板。

“姨,我十八岁了。”我虔诚地看着女医生花白的头发,至于她眼神中的悲悯让她暂且留着吧。

女医生张着嘴巴,呆看了我半天,也望着天花板说“上帝……爱……”

“姨,您才是我的上帝呢!”我贿赂她一脸虔诚地笑,她一高兴说不定就……

女医生说:“上帝只是变着法儿让他的孩子飞翔。”

“我不想飞翔,我想玉树临风,哪怕代价是灰飞烟灭!”我在我不多的记忆里忆起了捡了几次臭鞋子的张良。给吧,我给她真诚的笑。我的笑容那可是……可是,可是我发现我的笑,它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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